应该说,古人的诗歌格法论,对认识和把握诗妙,是有帮助的。只是古人概括的各种格法,显得琐碎而刻板,故常常遭到抨击。但从来法之用,全赖灵心妙运。有灵心,则触处皆活,否则真的会死于法下。如何创造性运用才能使古人格法论活于当下?我们还是以具体作品为例来说。先看苏轼一首七律《寿星院寒碧轩》:
清风肃肃揺窗扉,窗前修竹一尺围。纷纷苍雪落夏簟,冉冉绿雾沾人衣。日高山蝉抱叶响,人静翠羽穿林飞。道人绝粒对寒碧,为问鹤骨何缘肥。
我在教学中曾多次实验,先告诉学生,古人写诗讲究血脉针线,一如今人所谓章法结构。请用简单几句话说明这首诗的血脉针线。不出所料,基本上是一片茫然。提示一下:在题目中找出关键字。学生立即说出“寒”“碧”。现在再看诗,马上明白前六句一句“寒”一句“碧”(一三五“寒”,二四六“碧”),第七句将“寒碧”说破,那第八句呢?再看题目,还有什么重要的词——当然是“寿星”。第八句补足了题目。如此简单明了地揭示出诗人巧思与诗作“妙趣”,学生(读者)颇为欣喜。这类格(章法),在古人可称之为“二字贯串”。
但有两个问题:第一,如此解读是不是将作品游戏化了?第二,这对把握诗之蕴含有什么帮助?第一个问题,这首诗本身就是游戏笔墨,并非解读的游戏化。诗人在诗中表现其巧思,有呈才意味;尾联还是对“道人”(应该是寿星院通悟师)的调侃,更是友人间的打趣。第二个问题,这类诗未必有什么深刻蕴含,一定要寻找,也不过是对如此清幽之境的怀恋与向往。这两个问题,是作品自身特点使然,与解读方式没有关系。
用这一思维品鉴有蕴含的作品,当然能得其深蕴。我们选宋代诗人黄庭坚与陈师道诗各一首解读,一首是黄庭坚《登快阁》,一首是陈师道《登快哉亭》,两诗如下:
痴儿了却公家事,快阁东西倚晚晴。落木千山天远大,澄江一道月分明。朱弦已为佳人绝,青眼聊因美酒横。万里归船弄长笛,此心吾与白鸥盟。(黄庭坚《登快阁》)
城与清江曲,泉流乱石间。夕阳初隐地,暮霭已依山。度鸟欲何向,奔云亦自闲。登临兴不尽,稚子故须还。(陈师道《登快哉亭》)
有了苏轼诗的解读经验,这两首诗无须说,都是写“快”,在古人可称之为“一字血脉”。但两诗写“快”的同与不同,以及诗的妙处与蕴含,还需要稍加点拨。略作提示,读者就会明白,黄庭坚诗写内部心灵之快,陈师道诗写外部物与时光之快。这是浅层次的。深层的,黄庭坚诗是以快写不快,以一时之快写长久之不快,以登临之快发泄胸中淤积之不快,最后表达对挣脱世网追求快意人生的向往。陈师道诗则写快中闲静,以静心观物,心不逐物,不与物竞,外物一任其快,我心依然闲静,最后却写出在世俗中、面对俗事之促迫难守闲静(不得已只能快)的无奈。循着这样的思路,可以认识和把握这些作品的妙处与蕴含。应该说,古人诗格法论对诗之解读品鉴,是很有帮助的。正是借助古人格法论,我们对这两首诗的品鉴,才达有如此高度与深度。
以上是借鉴古人“格法”思维解读品鉴诗歌。那么古人总结之“格”及其例诗,可否发挥其用帮我们悟得诗妙呢?当然是可以的。如旧署元人范德机撰《木天禁语》(今人张健据明成化杨成序刊《诗法》本整理)列“七言律诗章法”有十三格,其中“二字贯串”以杜甫《江村》为例,又注“三字栋梁在内”,并附有诗格图。
所谓“二字贯串”与“三字栋梁”,《木天禁语》并没有给出解说。按图所标为两“村”字,应该有误。一般理解当为“江”“村”二字。“三字栋梁”,按明人梁桥《冰川诗式》(卷七)的说法,是“妻”“纸”“棋”,显然没有意义。参考有关诗例,分析这首诗,可以认为是“事事幽”三字。又古人“事”“物”字义往往互借,根据该诗中间两联内容,“事事”可以理解为“事事物物”。《冰川诗式》对“二字贯串”的解释是:“起联立二字,中两联分应之,或每联各句应之。结联脱言,亦要含意。”这个“应”讲的就是“贯串”,即血脉针线。
这样的“格”,能否迁移于其他作品的解读呢?无疑是可以的。古人所举之“格”,应是从众多作品中概括出来的。“二字贯串”“三字栋梁在内”,就可以拿来解读宋人王禹偁的《村行》:“马穿山径菊初黄,信马悠悠野兴长。万壑有声含晚籁,数峰无语立斜阳。棠梨叶落胭脂色,荞麦花开白雪香。何事吟余忽惆怅?村桥原树似吾乡。”二字:“山”和“径”;三字:“野兴长”。“万壑”“数峰”一联,看尽群山,见山间“野兴”之“长”;“棠梨”“荞麦”一联,流连野径,显原上“野兴”之“长”。最后一联情绪翻转,手法高妙:“野兴”何以“长”?因“村桥原树似吾乡”,未悟其“似”时,野兴因之而“长”;一旦悟破,勾起乡思,思乡而不得归,“野兴”顿变“惆怅”。此一结,学杜而能变化,自出高妙。
古人格法论对解读品鉴诗歌,只是一种帮助,而不能解决所有问题。在强调诗心妙悟的前提下,它可帮助我们把握方向,找到关键,深入透析,理清脉络,揭示诗旨,领悟妙趣。